50年前,他的藏书被拉走三车,却留下几十种书皮,至今无人超越……
坚持以生命对待书,
才有可能从书中获得生命。
三多先生
书多,酒多,朋友多,
这是范用的“三多”。
范用一生嗜书如命,
他在北京方庄寓所有两间书房,
书橱四面林立,
橱内的书们摩肩接踵,
还有成堆成摞的,
被冷落在圆桌上、墙脚下。
他的藏书不仅量丰,质地也上乘。中国的、洋人的,故者的、活着的,盒藏的、线装的,作者签名的、自购的……包罗万象。
戈宝权先生说,
范用是“书的奴仆,
又是书的主人”。
他少年时卖书,
成人后编书,
老了又写书,
确实同书打了一辈子交道,
但他却不是出身书香之家,
甚至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。
1923年,范用出生于江苏镇江,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。
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,镇江告急,刚完成小学教育的范用中断学业,被迫去武汉投奔舅公。三个月后,舅公去世。
15岁的范用被读书生活出版社的经理收留,成了一名练习生。
从那时起,
范用的人生,
就开始了神奇的转折,
谁也不会想到,
多年之后,
一本中国装帧界的奠基之作
——《叶雨书衣》,
将会出自范用之手。
在《叶雨书衣》的自序里,
范用说,
自己不是专业的“装祯艺术家”,
“叶雨”者,
业余爱好也。
他从没有受过专业素质训练,只是凭借从小对绘画的满腔热情,再加上在出版社生活学习的近水楼台之便,用心观察,认真揣摩,把画封面当成一种空闲时的乐子。
一次偶然出版社经理看到了,
就鼓励他去正式设计封面。
外出“跑封面”时,范用经常从胡考等著名插画家处“偷艺”,学着怎样设计封面,于是回去比着做,这也无形中成就了范用的一手绝活。
一把剪刀、一碗糨糊,几张大开纸,他就能做出精美的剪贴本,虽然简单,但放在现在来说都是价值连城的“孤本”。
大道至简,
大味至淡,
装帧亦是如此。
范用的设计,
简明而精粹。
深知“减法”之妙,
这是多年沉淀的结果。
范先生的书籍设计理念的基调是“书卷气”,他的设计往往热爱简洁、大方、韵味深远。
他认为,
文化和学术图书,
一般用两色,
最多三色为宜,
五颜六色,
花枝招展,
反而会给人闹哄哄浮躁之感。
有人指责他僵化死板,
狭隘盲目,
固执己见,
但他定见在身,
坚持以生命对待书,
才有可能从书中获得生命。
时代所限,
简约之下,
范用的书显得严肃和厚重,
用色简凝,
岁月留香,
正体现了时代文化的风骨。
《存在集》书衣,
几方深红印章衬底,
配李一氓先生那笔厚重的字迹,
磅礴之气迎面。
黄裳《翠墨集》书衣,
一望而知得自《十竹斋笺谱》,
观之赏心悦目。
叶灵凤《读书随笔》,
三册书衣皆出自比亚兹莱版画,
与张申府《所思》洁白的书衣相类,
带着西洋风格。
而赵家璧《编辑忆旧》,
为良友旧时封面“播种者”的一个放大局部,
使人想到赵家璧先生的编辑生涯。
1963年,范用主持翻译出版全程的《为书籍的一生》首次与中国读者见面,对于这本书的书名他集思广益,三选一敲定。
1983年,三联书店再版《为书籍的一生》,但看到样书后的范用大光其火,给店里写了一封信,痛斥其中偷工减料的行为。
《为书籍的一生》的内页插图
他说:“一本书的插图,再版时随意删除,这不是一个严肃的出版社(而非书商)所应当做的。须知,书的插图是一本书不可少的部分,当初编入是有道理的。买书的人绝不愿意自己买到的书是残缺的……”
“为书籍的一生”,
是不迁就,
不把自己放低成文化商人;
是不降格,
不迎合功利需求而变得俗不可耐。
他深知现代出版不是惟利的行业,
而是行善的事业。
“为书籍的一生”,
洵为范用的最强音。
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
好之者不如乐之者。
“我最大的乐趣,
就是把人家的稿子,
编成一本漂亮的书,
封面也很漂亮。”
不难看出,
范用爱书,
溢于言表,
深入骨髓。
范用对工作十分严谨,
讲究书籍的整体设计,
强调通盘考虑。
不仅封面,包括护封、扉页、书脊、封底乃至版式、标题、尾花,都要做到认真到一丝不苟,细致入微。
制书讲究量体裁衣,
就是要把握书的性格,
以读懂书的内容为前提。
否则就会贻笑大方。
他曾经举过一个反例:
有人设计黄裳《银鱼集》的封面,
画了几条活生生的鱼。
但这“银鱼”是书蛀虫,
即蠹虫、脉望,
结果闹了笑话。
“设计一个封面,得琢磨好几天,还要找书稿来看。”范用先生说,“做自己觉得愉快的事情,其实也并不轻松。”
他设计的《诗论》一书的封面,将朱光潜先生的两个蝇头小字放大作为主要设计内容,看上去和谐、自然,充满“诗味”。
此外,范先生还提倡多样化的风格,
虽然他十分推崇手工方式制作,
但也不排斥电脑美术设计。
对于旅游风景书、少儿读物等,
电脑制作更显得神气。
严肃的文学作品装潢精致,
精装本的护封大都取冷色调,
而通俗文学作品则开本矮小,
封皮色彩鲜艳,
纸张比较粗糙。
设计无所谓最佳,
各安其所就好。
在公允面前,
个人口味必须让步。
范用先生深谙这一点,
因此他在坚持自我和包容大众,
找到了绝佳的平衡点。
他个人兼容并包的胸襟和情怀,
自然也影响到三联书店,
在他担任总经理的期间,
三联书店在通俗中,
发掘出一条独特之道,
历经沧桑变化,
任时光荏苒,
仍屹立不倒,
稳如泰山。
三联出品大多是兼具人文精神和思想智慧的精品,落笔为文,平易畅达,多为厚积薄发之作,堪称书林经典,深得读书人的眷顾和青睐。封面简洁明快、清丽雅致,让人一见倾心,爱不释手。
1987年《随想录》问世后,巴金致信范用,夸赞第一流的装帧和纸张,感激“是你们用辉煌的灯火把我的这部‘多灾多难’的小著引进‘文明’的书市的”。
除了出书,
范先生还爱好藏书,
他的藏书之多,
简朴的书架已经不堪重负,
被压得变形弯曲。
其中收藏有手抄本《镇江沦陷记》,是国内印数极少的珍品。后来在纷乱中丢失,成为范用毕生之痛。
上世纪6、70年代,
他的藏书被运走了3车。
过后,
他继续收藏,
积存下来的书,
约3万余册。
“视书籍为生命,
视作者读者为亲人”,
是刘云山对范用评价的点睛之笔,
勾勒出一代出版大家的人格魅力。
范先生同这些作者读者,
大都是亦师亦友,
三联书店把他们串联在一起,
其中不乏名人大家。
夏衍先生曾经说:
“范用哪里是在开书店啊,
他是在交朋友。”
1988年3月9日,《随想录》出版后,巴金给范用的信。
巴金为范用书写题词:“愿化作泥土,留在先行者的温暖的脚印里。”
茅盾致范用的信
爱友自好酒,范用家中有专门的酒室,藏有琳琅满目的中外名酒,范用自己曾说:“客人到此,大多是冲我珍藏的酒来的。”
2010年9月14日,
范用离世。
他这一生任职过,
宣部出版委员会科长、
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出版局副主任、
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、副社长、
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总经理,
但都不如“三多先生”更能做他的名片。
他看尽水墨风云,
驾鹤西去,
留下书衣几十卷,
至今仍满纸留香,
令人回味无穷。